取件口令
亲爱的朋友,
最近这一年有很多天,我回家路上都在和你打电话;大部分时候是在聊我们正在做的工作,尽管这些电话会议的结构多孔而松散,像清洁海绵一样吸收了很多生活中别的内容。我在准备结束工作开始整理书包的时候给你打一个微信电话,然后边走边说,直到我走到停车场。因为这里的四季都是一个样子,我觉得这一年就好像就只有一个夏天那么长。
总是天色很暗了,周围的一切泛着灰紫色,我的肚子很饿,傍晚的风也有些凉飕飕的,但我总是会站在地下停车库楼上的那个长廊底下,在电梯门口走好几圈,直到我们匆匆结束聊天。尽管science本来就是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一起做project这件事还是让我的工作和生活更密不可分了。下班回家的途中,我好像是在穿越工作和生活模糊的分界线,而我们的对话好像变成了一种危险的、把这两个世界彻底打通的行为。实际上,我们也从来没有聊完的时候,对话像永不停歇的河流穿透了我所有的生活。甚至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在开着一个窗口和你聊着「曾经王老吉的广告是不是一群人在吃火锅」以及你和女朋友的两周年纪念日吃了一个苦味蛋糕……
今天我为你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你给我发了这条微信消息:「我感觉我变得迷信。上火车前买了个咖啡,写的取件码是诸事皆顺,突然感觉心情好了一些。诶,你知道这个吗?就是国内星巴克用手机点单有个取件口令」然后我看到你给我发的一张图,一杯外带咖啡塑料杯的标签上写着「诸事皆顺 xxx先生 中/冰 冷萃咖啡」。
于是我的脑子里出现的如下的画面:你一个人坐在高铁站(穿着你总是穿的黑色短袖和裤子,身边也许是一个黑色的大书包,就像之前你寄存在我家的那个),身边全是嘈杂的来来往往的人群,推着行李箱、抱着孩子的人群。然后车来了、就像往常那样排队,刷身份证上车。我忽然能感受到这个火车站里发生的一切,那种熟悉的夹杂着汗和灰尘的黏腻味道,那种累赘的、拎着大包小包的感觉,拿着一杯已经不那么冷的冷萃咖啡,杯子外部凝结了许多水珠。
你在想什么?你在感受着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平静地生活下去,因为我只是在这样想象自己在你的这一天里活了这么一秒钟,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原来上海到北京只需要四个小时,在我写完文字的时候,时间已经从我们身上流淌过去了,你到了北京。你终于要再次见到你的父亲了,在两年之后。可是我为什么就好像被你的信息困在了这个火车站,困在了一个我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时刻?
这可能是因为我对你所经历的一切忽然有了一种真切的、从未有过的理解吗?——尽管,这并不是说我真的能够完全的理解——可是如此的话,以前的我听你说这些经历的时候,仅仅是静默地听着而没有真正去感受吗?又或者是在事件的发展中,你也感受着更深的、更复杂的情感,而我的感受,就算不及你体会到的千分之一,也因此更深了一分?
我们说到李沧东的小说《龙川白》。你也正在去看你父亲的路上,尽管这故事有许多的不同(他的父亲可以说是自愿地、为了一个虚无的理想而捏造了一个谎言)。可是,你就像活在一个文学作品里,你是那个主人公,所以你的命运总是牵动着读者——也就是我——的心。
我使劲回忆了一下六年前的五月,在你毕业的倒数几天前。我告诉你图书馆特别热,你还从学校附近的咖啡馆给我带了个早饭吃(谢谢你,我竟然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我们在你宿舍楼下继承了你的咖啡机和几十个Nespresso pod,还有你要寄存在我们家的黑色大书包。第二天我就离开了学校,我也没有意识到那是我们接下来六年里倒数第三次见面。
尽管我们的聊天记录几乎是每天或者隔天都有,我却发现我没有办法追寻这六年里发生了一些什么。我本来以为,我们这种持续性的联系、有文字记录的沟通,会把一切都留存下来,可是我一切的记忆都很模糊。我以为这是一个简单而真实的故事,只需要把它如实地写下来,可是我发现我却不得不把它当作一个谜团,用学术研究的方式来接近我想写的这个东西。所以我用我最熟悉的方式,向自己提出一系列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了我这件发生在你爸爸身上的大事?这个事件是如何改变了你? 这件事进而又如何渗透到我的生活中,改变了我?
我惊恐地发现,我竟然搜寻不到关于这个大事件的痕迹,而我也完全忘记了我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进入这个事件是在一个什么时间节点(虽然我相信,你一定能记得)。我尝试在我们的聊天记录里搜索有关的关键词:「我爸」,「我家」,「我妈」,「我奶奶」,「财产」,「没收」,「政治」,「斗争」,「迫害」,「法院」,「审判」等等一系列也许相关的内容,每个词条都搜出了许多聊天记录,可是关于真实发生的事件,我什么也没找到。也许这是我早该预料到的情况。因为这一切都是禁忌的,不可言说的,没有受害者也没有施害者。任何的不公在这块土地上都是不存在的。
有一天,你告诉我「这件事情不能在微信上说」,而我能明白的好像只有你爸爸的消失。可是我立刻接受了这种不能追根究底的消失。我什么都没有继续追问。
为什么?如果我们真的言说、书写和提问,到底会发生什么?真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正聊的一切么?我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因为这些徒劳无功的搜索,不就是我们处在福柯想象的那个全景敞视监狱里的最好证明吗?我从来没有那么、那么深切的意识到,我们就是两个面面相觑的狱友,而我们的互相凝视和关注,尽管是出于完全的良善和共情,却成为了这个监视通路里最根本的一环。成为自己的警卫,不再提问,装聋作哑,让他们不花力气地控制我们。而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他们」究竟是谁。
为了继续回答上面提出的这些问题,我决定做一些控制变量的比较。我们后来的两次见面,分别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和之后,所以我决定先聚焦到我们在线下真实见到彼此的时刻——这仿佛极大地简化了我的问题,因为这把我们之间的>83891条聊天记录变成了两次见面。我用我们曾经提出的“脑棍模型”来支持这种简化。曾经我们讨论,是不是人类的关系可以是完全非物理性的,就像我们俩可以通过微信聊天维持关系,而不需要真实在线下见面?那么如果这样的话,我们的身体是不是完全不必要的一个元素——所以就算把我们的脑子拿下来插在一个棍子上,什么都不会变?有趣的是,我们提出这个理论的时候,正在一起上学,经常能见到对方,而当我在后来的聊天记录里搜索「脑棍模型」的时候,我发现每次的内容都类似于「脑棍模型并不可取,属于当年学艺不精」(真的笑死)。这也许侧面说明了我们的物理性交流是线上交流的全集,而这也许可以进一步帮助我的分析。(断断续续花了两个礼拜才写到这里,因为我真的在提出那些问题之后感到毫无头绪,不过现在给自己打了打气。)
PhD第一年结束的夏天我见到你,我们傍晚在engineering quad散步。我的第一年过得并不怎么好。我对这个学校感到水土不服,还因为自行车事故而膝盖骨折了,才刚恢复过来。我很想念大学的时光。结束了所有的rotation,我发现自己除了回到最初的lab以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仍然对同样的研究问题感到热情,但同时也感到自己在一个迅速的成长期,想要学习许多新的知识;我还并不知道后来的几年我会面对什么样的更低的低谷,所以一切的底色仍是积极的。你还是一样的,发型没有变,眼镜没有变,黑色短袖和黑色裤子也没有变,除此之外还有银色的表带,在你推眼镜还有在草稿纸上涂画的时候我总能注意到。
Engineering quad的广场很宽敞漂亮,四周是教学楼和咖啡馆,许多人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工作聊天。最特别的是,在广场四周点缀着一些巨大而光滑的球形大理石雕塑。那些完美的球形在地上嵌着,纹丝不动,灰白或者浅褐色漩涡状的大理石纹路让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些行星的模型。除此之外,广场中间还落着几个环形的绿洲,一些覆盖着绿植的小山坡上种着矮橡树。我们和别的学生没什么两样,在广场上散步,坐在橡树下的草地上聊天。天正在暗下来,我感觉到草地有些潮湿。我们头顶上橡树的树冠很低却很密。我们聊的全是工作上的烦恼,你说你最大的迷茫是不知道自己做的方法有什么生物学上的真实有价值的应用。我感觉周围很安宁,只有风的声音,那种夏日傍晚干燥的凉风,带着一些植物根茎清苦的气味。然后我们说,「一定要一起做点什么」。这个愿望竟然实现了,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前年。我终于在四年后又回到上海了,可是只有一周的时间;我要见许多许多朋友、同学,要回老家看爷爷奶奶,还要花一天时间去拍婚纱照。是的,我决定结婚了——实际上,那时我已经结婚了——我觉得我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决定。我真的明白了什么是爱,承诺和妥协吗?当我开始穿过回忆去观测过去的自己,我又好像干扰到了她,就像一直去尝试击中一个移动的靶子一样。那么就只能忘记真实,去重塑和虚构她了吗?
那天下午我要去试拍照用的婚纱,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很短。在咖啡馆里聊天的时候你说「看到这个钻戒真的觉得很大很闪」,但我却觉得这句话令我感到很羞耻。其实我们已经花了许多时间聊我结婚的决定,而你总是站在我这边。我之所以觉得羞耻,是因为它总让我觉得婚姻的开始像是一种战略性的埋伏,一种购买和交换,而我最终屈服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读过韩江的《素食者》,可是被家人逼着吃肉、宁愿死也不肯屈服的英惠,最终还是消殒了,她是不能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的。我没有对这种「屈服」感到后悔,但我总是在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让一切自然地存在?明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纯净的,承诺也许才是最虚伪的。
或许这种羞耻和不安也来源于一种我很少在你这里体会到,却在剩下的世界里几乎无处不在的凝视。饰品,衣物,外貌,身材,作为女友和妻子之材料的我,在我们构建的空间里,是几乎不存在的。你好像一个有求必应的房间,我的提问总能收到回应,这个房间的角落散落着我带来的东西以及其他我从来没见过的有趣的、有用的物件。这个房间只需要一个口令就能打开:「我最近觉得/想到……」。在这个房间里,我不用在任何层面上伪装和表演;在这个房间里,我能最大程度地忘记那些生物政治性的禁锢。我感到彻底的自由。我不愿意任何东西来污染这种自由。
但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呢?让我觉得越来越清晰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你来说非常透明,但我却并不了解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以及你的感受。我们在你合作的实验室所在的学校附近逛街。上海的冬天很阴沉。你还是黑色的。之前你说和我提过可能会回美国找博后的工作,可是现在你觉得这已经不可能了。你甚至告诉我你想去找工业界的工作了,觉得现在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兴趣,得挑起家里的大梁。你前段时间刚去一家VC面试,还为此买了一套正装,和我说「我今天穿的像个卖保险的,honestly可能还不如卖保险的」(我再次爆笑)。我感觉我不能接受这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连放弃学术都是必要的?我告诉你不能放弃,你不用作为孩子担那么多父母的责任,如果你知道那是你热爱的,为什么不去做?你很无奈地对我说「现实很严酷」。
我想,我很自私地希望你继续学术,只是为了更容易地存续我们的友情,继续拥有那个房间……可是,这是双向的吗?我也给你一个房间了吗?我越来越深地感觉到,我并不了解你感受到的任何,也许只有某些瞬间,一些文字、一些图像偶然地穿透了我,比如你在高铁站的那个瞬间;又或者那也只是我创造的一种幻想。
我们请一个路人姐姐在学校门口给我们拍了一张合照,那也是我们认识那么多年来唯一一张照片,背景是那个学校门口镀金的校名,这个学校和我们俩几乎算是毫无关系。这是另一种非物理性的证据吗?我们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拍一张合照。照片里的两个人的样子对我来说甚至有一些陌生。你曾经对我说,你觉得别人对我的印象和你脑海中的印象有很大的出入,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很感激,你还是选择了继续做学术研究,因为这样我们才能终于实现那个「一起做点什么」的愿望;但我写下这些之后,觉得我的视野变得清晰了许多。我的愿望能在「有求必应屋」里实现,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了吧?
当我看到你发给我的取件口令,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好多电影和小说的画面,但我对你说「这不是我能写的故事」。我是不是像埃莱娜背叛莉拉一样,用写作背叛了我的朋友?我想我还没有达到那个深度,我还是没能完全解答我的问题。浮现了更多问题。
真实的世界禁锢了我。费兰特说,虚构不是为了编造故事,而是为了能彻底地说出那些最难以言说的真实。所以如果,我许愿在将来能把我们所生活在的这个非物理性的、文学性的世界彻底表达出来,这个愿望也能实现吗?
2025 Jul 19
P. S. 我发现,写到这里,已经比我们的论文要长了。我又被馈赠了一些创造,让我觉得很幸福。我是最自私的朋友。